清晨的坤宁门内,笼罩着湿润的薄雾,缠绕在堂皇的宫殿之间。
太阳也还没出来,光线有些朦胧,此时的坤宁宫还不是那么明朗,显得幽静而神秘。
司礼监太监王贵刚过来,他看见一些宫人正在清扫广场上的砖地,一队宫女不紧不慢地在廊屋上走着。
宫女们每到一个灯台的地方,便打开灯台盖子,将里面未燃尽的灯笼提出来吹灭。
早上这里的人不少,都在做着各自的事;大概因为经常做这些事,人们看起来十分自然。
王贵一时间忽然想起,那寻常人家里的早上、百姓起床后收拾院落的光景,似乎与眼前的情形有几分相似,至少人们脸上的神态有点像。
整个皇宫里的人都在服侍皇帝,但或许宫人们觉得,他们只是在做自己的事罢?
就在这时,曹福也来了。曹福快步走到王贵跟前,弯腰道:“干爹早。”
王贵先是淡然地点头回应,接着忽然一拍脑门,吁出一口气道:“咱家还有一件事,差点忘了。你在这儿呆着,省得一会儿皇爷有啥事想找个人吩咐,也找不着哩。”
曹福道:“儿子在这里侍候着,干爹放心罢。”
王贵发出一个声音,转身就往坤宁门外走。他要去皇城内的司礼监衙门,却只能先走西华门出宫,因为后宫侧面没有直接出宫的门。
走西华门出去,然后王贵便在夹道里走西上北门,这样才能到内宫诸监的办公所在地。
果然领着司礼监少监职位的孟骥,已经在衙门里了。
王贵一进大堂,孟骥等一众宦官都上来殷勤地问候。
孟骥吩咐人道:“快去给王公公沏盏早茶。”
“别折腾啦,各自干好自个的事。”王贵道,“孟公公跟我来。”
孟骥作揖应允。
二人前后过穿堂,找了间屋子进去。王贵在椅子上坐下,招呼道:“找地方坐,咱家给你交代件差事。”
“是。”孟骥又拜道。
王贵接着说道:“后天皇爷与娘娘们,要去旧府赏牡丹。皇爷很久没去那地方了,你今天便过去拾掇拾掇,物什用度啥的,看看都缺了甚么。
还有里边的人,也过问一遍。现今前院是守御司北署的人在那儿,这些人,不少是皇爷的旧部,你找几个管事儿的问问情状。后面园子里,咱们之前没怎么管了,你也去清点一下,把事情准备稳妥。”
都是简单的事,孟骥露出了轻松的表情,说道:“咱家随后便去。”
王贵见状,沉声道:“只要是宫里的事,都不能马虎。以前发生过一次意外,郭夫人出宫赏花的时候,遭受了蜜蜂的围攻,落水后把孩儿给弄掉了。后来咱家听人说,郭夫人的衣裳上被人动过手脚,抹上了蜂蜜,疏忽不得啊。”
孟骥神情一凝,忙道:“咱家定当仔细过问。”
王贵点了点头,随后一副恍然的口气道:“对了,还有一件。娘娘们都在一块儿的时候,皇爷的话便不多。想来娘娘们说话儿,皇爷似乎也没甚么好说的。你在后园子里准备一些解闷的东西,棋,书籍,或是能弹唱的宫女啥的。”
孟骥愣了一下才抱拳道:“咱家明白。”
王贵说完便站了起来,孟骥忙送他出门。
……孟骥原先是太宗皇帝时期提拔的太监,到了洪熙朝时、因为被怀疑是郑和一党,常被宫里排挤。
正因如此,到了武德朝,他又回到了司礼监。
不过即便如此,他与汉王府出身的那些太监、还是有区别的。
王公公既然把事情说得那么谨慎,为啥非得让孟骥来管?
孟骥随后一想,旧府中不管是守御司北署将士、还是留守照看府邸的奴婢,大概有不少人与王公公他们熟识。
王公公一问就知道甚么情况了,何须孟骥操心?
不过孟骥仍然规规矩矩地、办好王公公交代的差事,过问了一番旧府中人。
及至下午,孟骥才来到后园里,见了真腊女子伊苏娃。
见面时,伊苏娃双手合十行礼,用汉话道:“孟公公,好久不见。”
孟骥一听,顿时觉得她的汉话精进了不少。去年她还只会说“幸会”之类的词,如今能说一些比较完整的话了。
只见伊苏娃微微卷曲的头发盘起,头上戴着一条金冠,身上穿着一件对襟长袍,打扮仍不是真腊女子的模样。
真腊国那边四季炎热,身上的衣物较少,在大明朝是不够的,所以她外面穿着长袍,胸前十分紧绷显得长袍不合适,不过别的地方裁剪还算恰当。
“夫人别来无恙?”孟骥也回礼道。
俩人都不是汉人的长相,孟骥是西番色目人,不过他一口官话,服饰也完全与汉人一样。
伊苏娃那幽深的眼睛看了孟骥一眼,她稍微迟疑了一下,才道:“无恙。”
看来她的汉话似乎还不怎么样,与安南人陈仙真差远了。
她的身段相貌没甚么变化,只是好像比去年消瘦了一点,眉宇间也带着郁色。孟骥慢慢地问道:“夫人在这里,住得还习惯吗?”
伊苏娃咬字有些不清道:“一切都好。”
孟骥点了点头,又缓慢地说:“后天,皇爷要来这里,与皇后妃嫔们一起赏花。”
伊苏娃道:“皇帝陛下要来?”
孟骥点头称是,问道:“你要去赏花吗?”
伊苏娃摇头道:“我每天都赏花。”
孟骥皱眉道:“重要的是,皇爷要赏花,你愿意在此拜见皇爷?”
伊苏娃抬起手,做起了琐碎的手势,她先是有点着急,接着神情有些颓然。她艰难地说道:“妃子们,在。”
孟骥沉吟了一会儿,道:“夫人之意,你在妃嫔们面前,怕尴尬?”
伊苏娃先是点头,又轻轻摇头叹了一口气,显然孟骥的理解不太准确。
伊苏娃在真腊国做过王后,听说还干涉政务,显然是个很有想法的女人,然而语言不太通畅、此时连稍微复杂一点的沟通也很困难。
孟骥想了想,说道:“你可以不见妃子。”他用手指指着自己道,“咱家安排。”
伊苏娃的态度似乎不太确定,她先是试图比划着解释甚么,接着便看着孟骥摇头。
孟骥忽然觉得,或许今日应该带个懂真腊话的人来翻译,那样就可以晓以情理、说服伊苏娃了。
他搓着手皱眉寻思了一会儿,慢慢说道:“皇爷幸此地,你若不迎,失礼。”
伊苏娃的目光一直观察着孟骥。
她的眼睛比较大,大眼睛往往不那么聚光,但伊苏娃大概是眼眶较深,眼神看起来十分有神。
她沉默了好一阵,终于瞧着孟骥微微地轻叹了一下,妥协道:“我只见陛下。”
孟骥顿时松了一口气,说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他说罢站了起来,便与伊苏娃告辞。
俩人交谈实在费劲,孟骥说清了事,便不想再多言了。
随后孟骥便离开旧府,径直回宫,因为明天还有一天时间,诸事倒不用太过着急。
孟骥走西华门进宫。路过武英门时,他正好碰见了守御司南署右使钱巽,孟骥急忙上前,率先作拜见礼。
寒暄了两句,钱巽开口问道:“孟公公似乎跟着船队,下过西洋?”
孟骥道:“咱家跟随王公公与陈将军,到过真腊国,怎么?”
钱巽说道:“前两年朝中出现了一本《译汇》,因朝廷禁止私自刊印,便只在朝臣中流传。最近却也在士林中、出现了一个学派,叫‘假物学派’,有人在追问此书来源。据说是平夷侯家的姚芳结交外藩人、收集整编而成,孟公公知道这些事吗?”
孟骥想了想,说道:“姚芳没去过西洋,他去过日本国。日本国有些啥事,咱家便不清楚啦。”
钱巽不动声色道:“我言下之意,船队里有那些外藩人吗?”
孟骥摇头道:“咱家没见过。”
钱巽忙作揖道:“多谢了,我顺便问问而已。还有人以为姚芳是神人,是那些学问的始作之人,我可认识姚芳,他不可能有那见识。”
“姚公子确实不像是有太多学问的人。”孟骥附和了一句,又随口问道,“啥书那么神?”
钱巽道:“寥寥数言,难以说清。宫中应有此书,孟公公寻一本来,亲自观阅便知。”
孟骥听罢也没太在意,心说、指不定王贵与曹福知道得更多。不过一本书而已,孟骥没多问。
他倒是对眼前的事更上心。
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,今日又是个晴天,不过往后两日何如、他也看不出端倪。
据钦天监的官员说最近这些天都是晴天,却不知预料是否有差错。
这时钱巽的声音道:“我这便要去守御司南署衙门,孟公公,告辞。”
孟骥收回仰望的目光,忙抱着拂尘道:“钱右使慢行,后会有期。”
等钱巽一走,孟骥立刻顾着去找曹福。今日见过伊苏娃的事,孟骥寻思着还是告诉曹福更好,毕竟王贵今日交代时、也只是暗示。